一九三九年秋，上海。法租界边缘，霞飞路梧桐掩映的转角，
“云裳阁”的鎏金招牌在湿冷的空气里沉默着。玻璃橱窗内，一尊素白石膏模特身姿优雅，
裹着一袭墨绿软缎旗袍，领口盘着细密的同色丝绦纽，下摆开衩处，
一枝银线绣的玉兰斜逸而出，清冷孤绝，
与窗外灰扑扑的、贴着“仁丹”和“味の素”广告的电车轨道格格不入。店内，檀香幽微。
李卿君正俯身熨烫一件刚成型的妃色香云纱旗袍。她身段极好，是老天爷赏饭吃的衣架子，
此刻穿着一件家常的月白色素绉缎旗袍，勾勒出流畅如水的线条。乌发松松挽起，
簪着一根素银簪子，露出修长白皙的颈项。眉眼是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轮廓，
可那低垂的眼睫下，眸光流转间沉淀的，却是历经风霜的锐利与沉静，如同深潭古玉。
熨斗滑过细腻的香云纱，腾起细微的蒸汽。她的动作不急不缓，带着一种近乎禅定的韵律。
只有指尖偶尔在衣料关键处不易察觉地略略施压，显出这双巧手蕴含的精准力道。突然，
店门被粗暴地推开，撞得门楣上悬着的黄铜铃铛发出一阵刺耳的乱响。
冷风裹挟着湿气与一股浓烈的、带着侵略性的古龙水味和皮靴的硝磺气息灌了进来。
李卿君的手稳稳停住，熨斗悬在半空。她缓缓直起身，目光平静地投向门口。三个男人。
为首者身形矮壮，穿着笔挺的日军佐官呢子军服，领章上嵌着刺目的金星，
唇上蓄着修剪得一丝不苟的仁丹胡，
正是上海滩令人闻风丧胆的特高课头目——武田信雄大佐。
他身后跟着两名挎着南部式手枪、眼神阴鸷如鹰的特务，皮靴重重地踏在光洁的打蜡地板上，
留下清晰的泥印。武田的目光，像冰冷的蛇信，瞬间缠上了李卿君。从她沉静如水的脸庞，
滑过天鹅般的颈项，落在她握着熨斗的、骨节匀亭的手上，最后，
胶着在她玲珑起伏的腰肢与旗袍开衩处若隐若现的、穿着玻璃**的小腿。那目光里，
混杂着审视、估量，以及毫不掩饰的、令人作呕的占有欲。“李老板？
”武田的汉语带着浓重的关西腔，生硬得像砂纸摩擦，“闻名已久。都说云裳阁的旗袍，
是上海滩女人的魂。”李卿君放下熨斗，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，温婉，
却不卑不亢：“武田大佐过誉了。小店不过是糊口的手艺。”她声音清泠，如珠落玉盘，
听不出丝毫波澜。武田扯了扯嘴角，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。
他身后一名特务立刻上前一步，将一个沉重的、裹着明黄绸布的包裹重重放在裁剪台上。
绸布掀开，一片刺目的猩红几乎要灼伤人眼。
那是一匹极其罕见、品质顶级的血牙红织金锦缎！
金线在猩红的底子上织出繁复的樱花与武士刀纹样，
在店内柔和的光线下流淌着妖异而暴戾的光泽。“这匹‘旭日锦’，
来自京都西阵织最高明的匠人。”武田上前一步，
粗糙的手指带着亵渎的意味抚过那冰冷滑腻的锦缎，眼睛却死死盯着李卿君，“用它，
为鄙人做一件旗袍。”店内空气瞬间凝固。两个特务的手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。
李卿君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，眼神却深了一分，如同古井投入一颗石子，
漾开细微的、冰冷的涟漪。她甚至没有看那匹锦缎，
目光平静地迎上武田带着挑衅和试探的视线：“大佐说笑了。旗袍，是中华女子的国服。
这‘旭日锦’上的纹样，恐怕……不太合我们的规矩。”“规矩？”武田嗤笑一声，
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，“李老板，在这上海滩，我说的话，就是规矩！”他猛地逼近一步，
身上那股混合着烟草和**的气息几乎喷到李卿君脸上，声音压低，带着**裸的威胁，
“我要的，是一件能征服这片土地的战袍！穿在征服者的身上！七天后，我的阅兵大典，
我要看到它穿在我身上。做好了，云裳阁是上海滩独一无二的‘御用’。
做不好……”他阴冷地拖长了调子，目光扫过店内那些价值不菲的衣料和旗袍，“或者，
李老板觉得，你的骨头，比这锦缎更硬？”他身后的特务发出粗嘎的、充满恶意的低笑。
李卿君静静地站着，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。她甚至微微歪了歪头，
像是在认真思考一件极其普通的设计难题。几秒钟后，在武田几乎要失去耐心时，
她忽然展颜一笑，那笑容竟如冰雪初融，带着一种奇异的、令人捉摸不透的明媚。
“大佐如此厚爱，卿君……受宠若惊。”她伸出纤长的手指，
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冷滑腻的“旭日锦”，动作优雅得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，
“征服者的战袍？这立意，倒是新奇。好，这活儿，我云裳阁接了。”她抬眼，眸光清亮，
直视武田，“七日后，准时为大佐奉上。”武田愣了一下，
显然没料到对方答应得如此干脆爽利。他狐疑地打量着李卿君平静无波的脸，
试图从中找出一丝勉强或恐惧，却一无所获。最终，他满意地哼了一声，
带着施舍般的倨傲：“很好！李老板是个聪明人。记住，阅兵大典，万军瞩目！
我要一件……足以震慑所有支那人的杰作！”他最后贪婪地扫了一眼李卿君玲珑的身段，
带着特务，趾高气扬地转身离去，皮靴声重重敲打着地板，渐渐消失在门外湿冷的街道上。
门上的铜铃还在微微震颤。李卿君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她走到门口，
轻轻关上店门，落下门闩。转过身，背靠着冰凉的门板。店内檀香依旧，
却仿佛被那匹猩红的锦缎污染，弥漫开一股血腥的窒息感。她缓缓走到裁剪台前，
指尖再次触碰到那冰冷滑腻的“旭日锦”。这一次，她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，
如同淬火的寒冰，锐利得能刺穿一切伪装。手指顺着那狰狞的武士刀纹样抚过，
最终停留在那繁复的樱花图案上。“征服者的战袍？”她低语，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，
却带着千钧之力，“好……我就给你做一件，让你在‘万军瞩目’之下，
永生难忘的‘杰作’！”---七日后。虹口日军大本营，临时搭建的阅兵高台之上，
旌旗招展，猎猎作响。巨大的“武运长久”白幡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刺眼。台下，
是黑压压、排列成森严方阵的日军士兵，刺刀如林，反射着冰冷的光。
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，只有军鼓单调而压抑的敲击声在回荡，震得人心头发颤。
武田信雄大佐，一身簇新的将官呢制服，胸前挂满了叮当作响的勋章，
在副官和一群高级军官的簇拥下，志得意满地走向高台中央。他脸上带着征服者的傲慢，
目光扫过台下如蝼蚁般渺小的士兵方阵，
捧着的、那个覆盖着明黄绸布的托盘上——里面正是李卿君耗时七日完成的“征服者之袍”。
“诸君！”武田清了清嗓子，对着麦克风，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整个校场，
带着刻意拔高的亢奋，“今日，是我大日本帝国皇军武威赫赫的见证！
更是我们征服这片古老土地、开启新秩序的起点！为此，我特意定制了一件独一无二的战袍！
它将象征……”他的话语被台下士兵齐刷刷、震耳欲聋的“板载！（万岁！）”声浪打断。
武田满意地抬手示意安静，然后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，亲手掀开了托盘上的明黄绸布！
刹那间，一片极致妖异的猩红，在灰暗的天地间骤然炸开！那件旗袍，静静地躺在托盘里。
血牙红的“旭日锦”被裁剪成最经典、最凸显男性（或者说，
是武田想象中的征服者）力量的立领、窄肩、收腰款式。
金线织就的武士刀和樱花图案在猩红的底子上狰狞盘踞，流淌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暴虐美感。
领口、襟缘、袖口，用同色系的暗红丝线滚了极细的边，针脚细密得肉眼难辨，
显出一种低调却致命的精致。整件衣服在阴郁的天光下，
散发着一种妖异、不祥却又极具压迫性的气息，仿佛一件刚从血池中捞起的战利品。
台下数万双眼睛，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件惊世骇俗的“战袍”上。
震惊、迷惑、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荒诞感在死寂的军阵中无声地蔓延。
武田却对此效果极为满意。他要的就是这种震撼！这种独一无二！他张开双臂，
在副官的协助下，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姿态，将这件猩红如血的旗袍，
套在了自己那身笔挺的军服之外！冰冷的锦缎贴上皮肤，带来一丝异样的触感。他站直身体，
猩红的衣料紧裹着他矮壮的身躯，金色的武士刀和樱花在他胸前、后背狰狞地凸起。
他对着麦克风，正要再次发出征服者的宣言——“嘶啦——！
”一声极其轻微、却又清晰无比的裂帛声，如同鬼魅的低语，毫无预兆地，
在高台上的麦克风扩音效果下，被放大了无数倍，清晰地刺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！
武田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。紧接着，在数万双眼睛的聚焦下，在死一般的寂静中，
第二声、第三声……无数声“嘶啦！嘶啦！嘶啦！”如同爆豆般密集响起！
那件刚刚上身、象征着征服与武运的猩红锦缎旗袍，
从肩线、腋下、后腰……所有关键受力处，那些细密得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缝线，
竟如同被无形的利刃瞬间割断！寸寸崩裂！猩红的锦缎碎片，如同被肢解的蝴蝶翅膀，
在众目睽睽之下，一片片、一块块地，从武田身上剥落、飘飞！“八嘎！！
”武田惊恐地怒吼，手忙脚乱地想抓住那些滑落的布片，但碎裂的速度远超他的反应！
昂贵的锦缎如同腐朽的枯叶，纷纷扬扬从他身上剥离、坠落！仅仅几秒钟！
刚才还象征着无上威仪的“征服者之袍”，已经化作了武田脚下一堆狼藉的猩红碎片。
他狼狈地站在高台中央，身上只剩下了那套笔挺的将官呢制服。而在他的后背，
原本被旗袍覆盖的位置，那深蓝色的呢子军服上，
赫然用浓黑如墨、苍劲如刀劈斧凿的颜体大字，
写着四个触目惊心、力透千钧的汉字：**还我河山！**这四个大字，
在灰暗的天空下，在数万日军士兵惊骇欲绝的注视中，如同四把烧红的烙铁，
狠狠烫在每一个侵略者的视网膜上！也如同四道无声的惊雷，
炸响在每一个被迫观看这场“闹剧”的中国人心头！死寂。绝对的死寂。连军鼓都忘了敲打。
只有风吹过旗杆发出的呜咽。武田僵硬地站在原地，
他能感觉到台下数万道目光如同冰冷的针，刺在他背上那四个大字上。
那四个字像是有千钧重量，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，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！
他猛地转身，试图看清自己背后到底有什么，
却只看到副官和军官们惨白如纸、如同见了鬼一样的惊恐面孔！“谁？！是谁干的？！
李卿君！！”武田彻底失去了理智，双眼赤红，如同被激怒的疯狗，
对着麦克风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，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羞辱而扭曲变调，“抓住她！
把那个支那女人给我碎尸万段！！”整个虹口日军大本营，因为这惊天一幕，彻底炸开了锅！
混乱像瘟疫般蔓延。而那四个墨汁淋漓、仿佛带着无尽诅咒的“还我河山”，
已经如同最烈的毒药，深深烙进了所有目睹者的脑海，也必将随着这场耻辱的“阅兵”，
传遍整个上海滩，乃至更远的地方。---“云裳阁”后堂隐秘的里间，檀香袅袅。
李卿君并未如武田所想的那般仓皇逃窜。她穿着一身素净的靛青棉布旗袍，
正襟危坐于一张黄花梨木小几旁，动作行云流水地冲泡着一壶明前龙井。
碧绿的茶汤注入白瓷盏，清香四溢。几案对面，
坐着一个穿着灰色长衫、面容儒雅却眼神精悍的中年男子，正是军统上海站站长，
代号“裁缝”的陆明远。他端起茶盏，轻呷一口，目光落在李卿君沉静无波的脸上，
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与一丝凝重。“‘还我河山’……”陆明远放下茶盏，声音压得极低，
却字字千钧，“武田这次，怕是连剖腹谢罪的心都有了！卿君，干得漂亮！这一记耳光，
抽得响亮！抽得解气！”李卿君唇角微弯，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，
眼神却依旧清冷：“份内之事。只是，武田这条疯狗，怕是要彻底撕破脸了。
”“这正是我要说的。”陆明远神色一肃，身体微微前倾，“我们内部出了大问题！
锄奸名单’——上面记录了近期必须清除的、与日伪勾结最深的七个汉奸头目——就在昨夜，
泄露了！名单原件在传递途中被76号截获！虽然名单是加密的，
但以76号特务头子沙坤的手段，破解只是时间问题！”李卿君执壶的手微微一顿，
碧绿的茶汤在盏中漾开细微的涟漪。泄露？这绝非小事！一旦名单被破译，
军统在上海多年布下的暗线将遭受毁灭性打击，无数志士将人头落地！“名单原件被截，
但传递路径和接触过名单的人……”李卿君抬眸，眼中锐光一闪。“正在彻查，但时间紧迫！
”陆明远眉头紧锁，“更糟糕的是，我们得到绝密情报，沙坤已经拿到了名单，
并且通过他新近得宠的情妇，百乐门的头牌歌女‘白玫瑰’柳媚，
试图寻找密码本或者懂密码的人！柳媚最近频频出入霞飞路的洋装店和皮草行，行踪诡秘！
我们怀疑，名单极有可能就在她身上，或者通过她这条线在转移！
”“柳媚……”李卿君轻声重复这个名字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杯壁。
百乐门纸醉金迷的头牌，沙坤最信任的枕边人……一个绝佳的、也是极其危险的传递点。
“我们的任务，”陆明远的声音斩钉截铁，“必须在沙坤破解名单之前，
让这份名单‘消失’，或者……让它变成指向地狱的毒饵！转移76号的视线，
为我们清理门户争取时间！”李卿君沉默片刻，
目光落在旁边衣架上挂着的一件刚刚完工、华美异常的紫貂皮草大衣上。
那是为沪上一位富商太太定制的。紫黑色的貂毛油光水滑，在灯光下流淌着奢靡的光泽。
她起身，走到大衣前，手指轻柔地抚过那丰盈温暖的皮毛。“让名单‘消失’在76号内部？
”她轻声问，眼神却越来越亮，如同淬炼的寒星。“你有办法？”陆明远眼中燃起希望。
李卿君的手指停在大衣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缝合处。那里的针脚细密得几乎天衣无缝，
是专门用来存放贵重物品或秘密文件的暗袋。她转过身，看向陆明远，
唇边绽开一抹冷冽而自信的弧度：“陆站长，
烦请您立刻准备一份‘名单’——一份足够份量，能让沙坤深信不疑，
足以让他……大开杀戒的‘名单’。”---三天后。百乐门后台，脂粉香浓得化不开。
头牌歌女柳媚刚刚结束一场艳惊四座的表演，正坐在化妆镜前，
由小丫头小心翼翼地替她卸下满头珠翠。镜中的女人，眉眼精致如画，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，
只是眉宇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。“柳**，”一个穿着云裳阁学徒青布衫的年轻女子，
捧着一个硕大的、印着“云裳阁”烫金徽记的锦盒，恭敬地站在门口，
“您上月在我们店里定的那件紫貂大衣，师傅连夜赶工，总算做好了。
李老板特意让我给您送来，说赶着这几日天凉，正好穿。”柳媚眼睛一亮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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